拾穗雜記Things to Remember

Thursday, May 27, 2010

毛澤東《賀新郎》

揮手從茲去。

更那堪淒然相向,

苦情重訴。

眼角眉稍都似恨,

熱淚欲零還住。

知誤會前番書語。

過眼滔滔雲共霧,

算人間知己吾和汝。

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東門路,

照橫塘半天殘月,

淒清如許。

汽笛一聲腸已斷,

從此天涯孤旅。

憑割斷愁絲恨縷。

要似崑崙崩絕壁,

又恰像颱風掃寰宇。

重比翼,和雲翥。

蘇東坡【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谷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Tuesday, May 18, 2010

短歌行

短歌行 其一 曹操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輟?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短歌行 其二 曹操

周西伯昌,懷此聖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貢獻,臣節不隆。崇侯讒之,是以拘系。

后見赦原,賜之斧鉞,得使征伐。為仲尼所稱,達及德行,猶奉事殷,論敘其美。

齊桓之功,為霸之首。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一匡天下,不以兵車。正而不譎,其德傳稱。

孔子所嘆,并稱夷吾,民受其恩。賜與廟胙,命無下拜。小白不敢爾,天威在顏咫尺。

晉文亦霸,躬奉天王。受賜圭瓚,秬鬯彤弓,盧弓矢千,虎賁三百人。

威服諸侯,師之所尊。八方聞之,名亞齊桓。河陽之會,詐稱周王,是其名紛葩。

短歌行 曹丕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神靈倏忽,棄我遐遷。靡瞻靡恃,泣涕漣漣。

呦呦遊鹿,草草鳴麑。翩翩飛鳥,挾子巢枝。

我獨孤煢,懷此百離。憂心孔疚,莫我能知。

人亦有言,“憂令人老”。嗟我白髮,生一何蚤?

常吟永嘆,懷我聖考。曰:“仁者壽”,胡不是保?

Friday, May 14, 2010

蔣勳 東坡臨江仙


有時候覺得,牢獄出來,死去了一個蘇軾,活過來一個東坡……


【夜飲】


許多人問起莊嚴老師寫的東坡〈臨江仙〉。這件書法多年來懸掛在我的案前,紙已泛黃。


莊老師是愛喝酒的,印象裡面,每到他家上課都喝酒。


當時常去上課的地方有王壯為老師家,台靜農老師家,俞大綱老師家,只有俞老師不飲酒,後來知道是因為他心臟不好。


王壯為老師的課在晚上,吃完晚飯後,喝點小酒好像理所當然。
王老師有外國學生,一次從希臘寄來一包乾果,外面是硬殼,白色微黃,有一點開口,裡面果瓤土褐帶綠色,入口極香,乾、脆,適合配酒。
王老師說希臘文這果子叫Pistachio,我後來去了歐洲,知道就是「開心果」,南歐特別多,也有用鹽蒜烘培,更適合下酒。
王壯為老師家裡有收藏,也常有畫商掮客帶書畫來請他鑑定。
有一次看的是唐寅的仕女圖,畫卷打開,王老師手不離酒杯,一面跟我們東聊西聊,談起唐寅考試,考取了「解元」,考得不錯,自己也得意,結果次年赴京會試,卻因為剛好碰到科場舞弊,錄取的舉子都撤銷資格,終生不得有功名,斷送了唐寅一生的名利前程。
以後常常在唐寅的畫上看到他的一方印「南京解元」,就想起這一段故事,一個落拓不羈的風流才子,好像一生能夠回憶的最高學歷就是那一場如夢似幻的「南京解元」。
王老師最後指著懸在牆壁上的仕女圖說了評語,畫商豎起大拇指說:「高明!高明!」
王老師也不搭理,繼續喝他的酒,跟我們說「開心果」配剛烈高粱的好處。
很懷念那些夜晚喝酒上課的時光,喝了酒,一定磨墨寫字。我在一端拉著紙,看老師用筆,配合他寫字速度,把紙一吋一吋拉起,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寫完,端詳一遍,準備用印。老師覺得我單名,不好落上款,要我取個號。我隨口說:「引冬」,老師問為什麼是「引冬」,我說:「生在冬至。」老師點頭,就落了款。
「引冬」這號後來也沒有再用,覺得古人字號太多,光一個徐渭,又是文長,又是青藤,又是天池,又是田水月,記起來夠麻煩。決定還是單純做自己的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免了字號的煩難。
嚴老師的課在下午,午餐過後,已經開始喝酒。那時不流行葡萄酒,老師輩多喝高粱大麴,高亢剛烈,入口像一線火氣,直逼殺下咽喉。腸胃一熱,逆衝向鼻腔,眼耳都受震盪。
酩酊酒酣,老師吟唱起東坡的〈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 酒入肺腑,常使人眉眼鼻端一股酸熱,沒有悲哀辛苦,卻滿眼都是涕淚。
莊老師不鼓勵替人鑑定字畫,他?我們「書畫品鑑」,第一節課就警告我們不要隨便替別人看字畫骨董,看出是假的,也不要隨便論斷。
他說了一個小故事:張大千仿偽手法極高明,有一次收藏家拿了一件石濤給大千鑑定,大千一眼看出是自己仿的,但是二話不說,讚道:「真跡!真跡!」還提筆加了題跋。
我不知道這故事真實與否,但是老師只是警告,說一件字畫是假的,會鬧出人命來。
「鬧人命的事,不能不小心!」老師說。莊老時那時正?我們「書畫品鑑」,一個老實的學生因此反駁:「那學『書畫品鑑』要幹嘛?」 老師咽下一口酒,很久很久才噓出一口氣說:「你心裡知道是真是假,可以不說嗎?」 莊嚴老師當時是故宮副院長,他對「正」院長常常有微詞。
喝了酒就更不掩飾,「某某人一生日,故宮就全掛出祝壽圖。」故宮文物對某些人來說還是「私產」,派「管家」管「私產」,好像也天經地義,管家的心中只有「主人」,文物是不被當一回事的。


【東坡】


莊嚴老師喝了酒也寫字,他寫瘦金體,執筆很緊,筆筆出鋒,筆鋒尾端卻不像宋徽宗那麼剛硬銳利,少了帝王的富貴華麗,多了一分文人的飄逸瀟灑。
莊老師寫東坡〈臨江仙〉做我畢業論文通過的禮物,那是1972年的六月,十月我就去了法國,臨行去莊老師家辭行,老師提起收藏在巴黎國家圖書館歐陽詢「化度寺碑」的宋拓本,囑咐我要去看一看。
莊老師北大畢業就進了故宮,他一生就帶著這些文物東奔西走。中日戰爭期間,文物分從陸路水陸避難到貴州。
八年戰爭結束,千里迢迢,文物裝箱運回南京。正準備成立中央博物院,國共內戰又起,文物再度裝箱運送台灣。這一批歷經劫難的文物,最初在台中霧峰落腳,到1960年代才在台北外雙溪選址修建故宮博物院,逃過戰亂的文物也似乎才暫時有了喘息安定的歲月。
莊老師常常自嘲是「白頭宮女」,從青春正盛到滿頭白髮,他的一生也就護守著故宮這些文物。 有一次他跟我敘述文物遷徙中途,常有飛機掠過,低飛丟炸彈,他便心中默禱,祈求炸彈不要傷及文物,他說:「緊張啊,一個炸彈可能就毀了一箱宋瓷,也可能毀了一箱宋畫──」 我逐漸聊解到,這一輩文人的文化信仰,他們不是為任何私人「護守」文物,而是相信每一件文物都有人類文明傳承的意義。
莊老師的宿舍就在外雙溪故宮左側,是年輕時常常喜歡去的地方,覺得坐下來,看老師喝酒,無論談天說地,閒聊,都有趣味,也都有長進。
我們都喜歡東坡,「東坡」這個名字是蘇軾下放黃州之後才有的。一個監牢裡放出來的犯官,初到黃州,寄居寺院。後來朋友馬正卿託人關說,把城東一片廢營壘的荒蕪坡地撥給蘇軾,可以蓋房子居住,可以種植一點瓜果菜蔬,飼養一些雞鴨,以此維生,因此有了「東坡」這個名字。
有時候覺得,牢獄出來,死去了一個蘇軾,活過來一個東坡。
死去的那一個蘇軾是自負的、精明的、計較的、鑽牛角尖的,熱心在政治上有表現的;而活過來的東坡是可以寬闊的、自在的,走在歷史之外,走在山水之中,走在大江岸邊,看大江東去,知道生命裡還有比政治更重要的事,知道歷史也只是已經翻過去的一頁。個人的生命,遲早都會是被翻過去的那一頁,因此可以少很多計較。
【鼻息雷鳴】
〈臨江仙〉裡我我喜歡的句子是「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鼻息」也就是熟睡以後打鼾的聲音,家童打鼾,聲大如雷鳴,這種描寫,這種詞彙,一般詩人不常用,卻是東坡詩的詼諧可愛之處,充滿貼近生活世俗的活潑。鄙俗有時候是好的,比狹窄的高雅好,尤其是落難時的鄙俗,在蒼涼中有落實生活的喜氣,不會流於窮酸自怨自憐的浮薄。
夜晚在東坡喝酒,東坡是一個地方,東坡也就是自己。
一生流離遷徙,原來總是在思念故鄉的蘇軾,到了黃州,安頓在城東坡地,也才領悟「此心安處即故鄉」。東坡,是偶然相遇的他鄉,卻也就是宿命裡的故鄉了。
下放黃州,在東坡這偏僻荒蕪之處窮愁潦倒,他人覺得蘇軾落難了,卻不知道他文學的生命才剛剛開始。
「敲門都不應」如此白話,沒有典故,沒有困難的字,平凡如日常口語,也因此那麼像禪宗隱喻,處處有機鋒。 敲了門,沒有回應。
走投無門,回不了家,可能沮喪,可能憤怒,可能徬徨,可能自怨自哀。
「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敲門,沒有回應,也可以因此有機緣倚靠著手杖,聽大江東去的浩盪之聲。
黃州的東坡,寫〈念奴嬌〉的東坡,寫〈赤壁賦〉的東坡,寫〈寒食帖〉的東坡,如臨江之仙,隨遇而安,給了人世間一種寬容與豁達的領悟。
【此身】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東坡的自我質問,也許應該是每一個人的自我質問。
這個身體好像是自己的,卻又不是自己的。 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多少時間屬於自己?
「此身」有可能真正屬於自己所有嗎? 這個身體,有時候為父母活著,有時候為丈夫妻子活著,有時候為兒女活著;這個身體,有時候甚至是為公司主管活著,為股票、為房地產、為銀行的存款活著,為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丟不掉的許許多多牽掛糾纏活著。
什麼時候可以忘掉這些營營的忙碌,可以回來做一個單純的自己? 老師們喝酒有一種悠閒,常把年齡相差三四十歲的「小朋友」當作忘年之交。
與臺靜農老師喝酒是最愜意的事,臺老師青年時遭遇的政治上的恐懼在他的字裡都看得出,他在喝酒時就放鬆了,回復本來的坦蕩自在,大氣、寬闊、也不失幽默。
臺老師八十歲以後腦疾開刀,病癒之後,很擔心寫字受影響,一連臨寫了好幾次東坡的〈寒食帖〉。
〈寒食帖〉像文人給自己的一次又一次考試,看手中的筆還能不能聽自己使喚。這一支筆也就是「此身」,在通過一切艱難、困頓、折辱、劇痛、磨難之後,還要在「營營」的吵雜喧譁裡堅持回來做自己,留下如血如淚的墨跡。
喝酒的忘年之交裡最讓我心痛難忘的是汪曾祺。 曾祺先生小個子,圓圓的娃娃臉,有江南人的秀雅斯文。但我總覺得他不快樂,連喝酒也不快樂。
九○年在愛荷華的國際寫作計畫,大陸作家同年有寫《芙蓉鎮》的古華,也有汪曾祺。《芙蓉鎮》當時謝晉拍了電影,很紅,但我來往多的是汪曾祺。 我跟汪是門對門,他寫字畫畫,我也寫字畫畫;他愛烹調,我也愛烹調,所以常常都不關門,隔著一道公眾的走廊,串門子,硬是把西式公寓住成了中式的大雜院。
汪先生一大早就喝酒,娃娃臉通紅,瞇著細小的眼睛,哼兩句戲,顛顛倒倒。
他跟我說文革時,江青找他寫樣板戲,三不五時要進中南海報告,他就給自己取了一個官名「中南海行走」。 汪先生一醉了就眼泛淚光,不是哭,像是厭恨自己的孩子氣的嗔怒。
做政治人物的「行走」大概有許多委屈吧。 喝醉了,他把自己關在密閉房間裡抽菸,一根一根接著抽,煙多到火災警報器尖銳大叫,來了消防車,汪先生無辜如孩子,一再發誓:我沒開火啊── 我俯在他耳邊悄悄說:等他們走了,我們把警報器拆了── 我們真的拆了警報器,他因此很享受了一段狂酒狂菸熱油爆炒麻辣的日子。
最後一次見汪先生是在北京,朋友告訴我他喝酒喝到吐血,吐了血還是要喝。
我決定不帶酒去看他,他看我空手,跑進書房,拿了一瓶老包裝的茅台,他說:這是沈從文老師送我的酒,四十年了,捨不得喝,今天,喝了── 不多久曾祺先生肝疾過世,我拿出他送我的極空靈的〈墨蝶〉圖斗方,自斟自飲喝了一回,祝禱他在另一個世界可以沒有為政治「行走」的痛苦,也沒有警報器「監視」的干擾。
【2010/05/14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