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 東坡臨江仙
有時候覺得,牢獄出來,死去了一個蘇軾,活過來一個東坡……
【夜飲】
許多人問起莊嚴老師寫的東坡〈臨江仙〉。這件書法多年來懸掛在我的案前,紙已泛黃。
莊老師是愛喝酒的,印象裡面,每到他家上課都喝酒。
當時常去上課的地方有王壯為老師家,台靜農老師家,俞大綱老師家,只有俞老師不飲酒,後來知道是因為他心臟不好。
王壯為老師的課在晚上,吃完晚飯後,喝點小酒好像理所當然。
王老師有外國學生,一次從希臘寄來一包乾果,外面是硬殼,白色微黃,有一點開口,裡面果瓤土褐帶綠色,入口極香,乾、脆,適合配酒。
王老師說希臘文這果子叫Pistachio,我後來去了歐洲,知道就是「開心果」,南歐特別多,也有用鹽蒜烘培,更適合下酒。
王壯為老師家裡有收藏,也常有畫商掮客帶書畫來請他鑑定。
有一次看的是唐寅的仕女圖,畫卷打開,王老師手不離酒杯,一面跟我們東聊西聊,談起唐寅考試,考取了「解元」,考得不錯,自己也得意,結果次年赴京會試,卻因為剛好碰到科場舞弊,錄取的舉子都撤銷資格,終生不得有功名,斷送了唐寅一生的名利前程。
以後常常在唐寅的畫上看到他的一方印「南京解元」,就想起這一段故事,一個落拓不羈的風流才子,好像一生能夠回憶的最高學歷就是那一場如夢似幻的「南京解元」。
王老師最後指著懸在牆壁上的仕女圖說了評語,畫商豎起大拇指說:「高明!高明!」
王老師也不搭理,繼續喝他的酒,跟我們說「開心果」配剛烈高粱的好處。
很懷念那些夜晚喝酒上課的時光,喝了酒,一定磨墨寫字。我在一端拉著紙,看老師用筆,配合他寫字速度,把紙一吋一吋拉起,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寫完,端詳一遍,準備用印。老師覺得我單名,不好落上款,要我取個號。我隨口說:「引冬」,老師問為什麼是「引冬」,我說:「生在冬至。」老師點頭,就落了款。
「引冬」這號後來也沒有再用,覺得古人字號太多,光一個徐渭,又是文長,又是青藤,又是天池,又是田水月,記起來夠麻煩。決定還是單純做自己的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免了字號的煩難。
嚴老師的課在下午,午餐過後,已經開始喝酒。那時不流行葡萄酒,老師輩多喝高粱大麴,高亢剛烈,入口像一線火氣,直逼殺下咽喉。腸胃一熱,逆衝向鼻腔,眼耳都受震盪。
酩酊酒酣,老師吟唱起東坡的〈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 酒入肺腑,常使人眉眼鼻端一股酸熱,沒有悲哀辛苦,卻滿眼都是涕淚。
莊老師不鼓勵替人鑑定字畫,他?我們「書畫品鑑」,第一節課就警告我們不要隨便替別人看字畫骨董,看出是假的,也不要隨便論斷。
他說了一個小故事:張大千仿偽手法極高明,有一次收藏家拿了一件石濤給大千鑑定,大千一眼看出是自己仿的,但是二話不說,讚道:「真跡!真跡!」還提筆加了題跋。
我不知道這故事真實與否,但是老師只是警告,說一件字畫是假的,會鬧出人命來。
「鬧人命的事,不能不小心!」老師說。莊老時那時正?我們「書畫品鑑」,一個老實的學生因此反駁:「那學『書畫品鑑』要幹嘛?」 老師咽下一口酒,很久很久才噓出一口氣說:「你心裡知道是真是假,可以不說嗎?」 莊嚴老師當時是故宮副院長,他對「正」院長常常有微詞。
喝了酒就更不掩飾,「某某人一生日,故宮就全掛出祝壽圖。」故宮文物對某些人來說還是「私產」,派「管家」管「私產」,好像也天經地義,管家的心中只有「主人」,文物是不被當一回事的。
【東坡】
莊嚴老師喝了酒也寫字,他寫瘦金體,執筆很緊,筆筆出鋒,筆鋒尾端卻不像宋徽宗那麼剛硬銳利,少了帝王的富貴華麗,多了一分文人的飄逸瀟灑。
莊老師寫東坡〈臨江仙〉做我畢業論文通過的禮物,那是1972年的六月,十月我就去了法國,臨行去莊老師家辭行,老師提起收藏在巴黎國家圖書館歐陽詢「化度寺碑」的宋拓本,囑咐我要去看一看。
莊老師北大畢業就進了故宮,他一生就帶著這些文物東奔西走。中日戰爭期間,文物分從陸路水陸避難到貴州。
八年戰爭結束,千里迢迢,文物裝箱運回南京。正準備成立中央博物院,國共內戰又起,文物再度裝箱運送台灣。這一批歷經劫難的文物,最初在台中霧峰落腳,到1960年代才在台北外雙溪選址修建故宮博物院,逃過戰亂的文物也似乎才暫時有了喘息安定的歲月。
莊老師常常自嘲是「白頭宮女」,從青春正盛到滿頭白髮,他的一生也就護守著故宮這些文物。 有一次他跟我敘述文物遷徙中途,常有飛機掠過,低飛丟炸彈,他便心中默禱,祈求炸彈不要傷及文物,他說:「緊張啊,一個炸彈可能就毀了一箱宋瓷,也可能毀了一箱宋畫──」 我逐漸聊解到,這一輩文人的文化信仰,他們不是為任何私人「護守」文物,而是相信每一件文物都有人類文明傳承的意義。
莊老師的宿舍就在外雙溪故宮左側,是年輕時常常喜歡去的地方,覺得坐下來,看老師喝酒,無論談天說地,閒聊,都有趣味,也都有長進。
我們都喜歡東坡,「東坡」這個名字是蘇軾下放黃州之後才有的。一個監牢裡放出來的犯官,初到黃州,寄居寺院。後來朋友馬正卿託人關說,把城東一片廢營壘的荒蕪坡地撥給蘇軾,可以蓋房子居住,可以種植一點瓜果菜蔬,飼養一些雞鴨,以此維生,因此有了「東坡」這個名字。
有時候覺得,牢獄出來,死去了一個蘇軾,活過來一個東坡。
死去的那一個蘇軾是自負的、精明的、計較的、鑽牛角尖的,熱心在政治上有表現的;而活過來的東坡是可以寬闊的、自在的,走在歷史之外,走在山水之中,走在大江岸邊,看大江東去,知道生命裡還有比政治更重要的事,知道歷史也只是已經翻過去的一頁。個人的生命,遲早都會是被翻過去的那一頁,因此可以少很多計較。
【鼻息雷鳴】
〈臨江仙〉裡我我喜歡的句子是「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鼻息」也就是熟睡以後打鼾的聲音,家童打鼾,聲大如雷鳴,這種描寫,這種詞彙,一般詩人不常用,卻是東坡詩的詼諧可愛之處,充滿貼近生活世俗的活潑。鄙俗有時候是好的,比狹窄的高雅好,尤其是落難時的鄙俗,在蒼涼中有落實生活的喜氣,不會流於窮酸自怨自憐的浮薄。
夜晚在東坡喝酒,東坡是一個地方,東坡也就是自己。
一生流離遷徙,原來總是在思念故鄉的蘇軾,到了黃州,安頓在城東坡地,也才領悟「此心安處即故鄉」。東坡,是偶然相遇的他鄉,卻也就是宿命裡的故鄉了。
下放黃州,在東坡這偏僻荒蕪之處窮愁潦倒,他人覺得蘇軾落難了,卻不知道他文學的生命才剛剛開始。
「敲門都不應」如此白話,沒有典故,沒有困難的字,平凡如日常口語,也因此那麼像禪宗隱喻,處處有機鋒。 敲了門,沒有回應。
走投無門,回不了家,可能沮喪,可能憤怒,可能徬徨,可能自怨自哀。
「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敲門,沒有回應,也可以因此有機緣倚靠著手杖,聽大江東去的浩盪之聲。
黃州的東坡,寫〈念奴嬌〉的東坡,寫〈赤壁賦〉的東坡,寫〈寒食帖〉的東坡,如臨江之仙,隨遇而安,給了人世間一種寬容與豁達的領悟。
【此身】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東坡的自我質問,也許應該是每一個人的自我質問。
這個身體好像是自己的,卻又不是自己的。 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多少時間屬於自己?
「此身」有可能真正屬於自己所有嗎? 這個身體,有時候為父母活著,有時候為丈夫妻子活著,有時候為兒女活著;這個身體,有時候甚至是為公司主管活著,為股票、為房地產、為銀行的存款活著,為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丟不掉的許許多多牽掛糾纏活著。
什麼時候可以忘掉這些營營的忙碌,可以回來做一個單純的自己? 老師們喝酒有一種悠閒,常把年齡相差三四十歲的「小朋友」當作忘年之交。
與臺靜農老師喝酒是最愜意的事,臺老師青年時遭遇的政治上的恐懼在他的字裡都看得出,他在喝酒時就放鬆了,回復本來的坦蕩自在,大氣、寬闊、也不失幽默。
臺老師八十歲以後腦疾開刀,病癒之後,很擔心寫字受影響,一連臨寫了好幾次東坡的〈寒食帖〉。
〈寒食帖〉像文人給自己的一次又一次考試,看手中的筆還能不能聽自己使喚。這一支筆也就是「此身」,在通過一切艱難、困頓、折辱、劇痛、磨難之後,還要在「營營」的吵雜喧譁裡堅持回來做自己,留下如血如淚的墨跡。
喝酒的忘年之交裡最讓我心痛難忘的是汪曾祺。 曾祺先生小個子,圓圓的娃娃臉,有江南人的秀雅斯文。但我總覺得他不快樂,連喝酒也不快樂。
九○年在愛荷華的國際寫作計畫,大陸作家同年有寫《芙蓉鎮》的古華,也有汪曾祺。《芙蓉鎮》當時謝晉拍了電影,很紅,但我來往多的是汪曾祺。 我跟汪是門對門,他寫字畫畫,我也寫字畫畫;他愛烹調,我也愛烹調,所以常常都不關門,隔著一道公眾的走廊,串門子,硬是把西式公寓住成了中式的大雜院。
汪先生一大早就喝酒,娃娃臉通紅,瞇著細小的眼睛,哼兩句戲,顛顛倒倒。
他跟我說文革時,江青找他寫樣板戲,三不五時要進中南海報告,他就給自己取了一個官名「中南海行走」。 汪先生一醉了就眼泛淚光,不是哭,像是厭恨自己的孩子氣的嗔怒。
做政治人物的「行走」大概有許多委屈吧。 喝醉了,他把自己關在密閉房間裡抽菸,一根一根接著抽,煙多到火災警報器尖銳大叫,來了消防車,汪先生無辜如孩子,一再發誓:我沒開火啊── 我俯在他耳邊悄悄說:等他們走了,我們把警報器拆了── 我們真的拆了警報器,他因此很享受了一段狂酒狂菸熱油爆炒麻辣的日子。
最後一次見汪先生是在北京,朋友告訴我他喝酒喝到吐血,吐了血還是要喝。
我決定不帶酒去看他,他看我空手,跑進書房,拿了一瓶老包裝的茅台,他說:這是沈從文老師送我的酒,四十年了,捨不得喝,今天,喝了── 不多久曾祺先生肝疾過世,我拿出他送我的極空靈的〈墨蝶〉圖斗方,自斟自飲喝了一回,祝禱他在另一個世界可以沒有為政治「行走」的痛苦,也沒有警報器「監視」的干擾。
【2010/05/1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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