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雜記Things to Remember

Wednesday, August 17, 2011

陳克華:皇民化的月光

【聯合報╱陳克華】
 
台新金控總經理林克孝先生到宜蘭登山,驚傳本月10日於束穗山墜谷意外死亡。媒體報導他自小熱愛登山,尤其南澳一帶,多引述其書(《找路》,遠流出版),五十一歲的他曾因〈月光小夜曲〉這首歌深受感動,起意到南澳探尋所謂「莎韻之路」,並因而愛上泰雅文化云云。



莎韻是誰?真的有這條路嗎?又和〈月光小夜曲〉有何相干?林克孝的登山浪漫情懷,會不會到頭來只是一場歷史的誤會?



台灣戰後出生的一代或許對〈月光小夜曲〉的印象,只是一首緩慢柔美的老式情歌,六○年代台灣剛有電視時曾被「長青歌后」紫薇唱紅過,日後又被蔡琴重唱而流傳於華人圈,近年的江蕙也翻唱過;七○年代甚至被香港的薰妮翻唱為粵語版〈每當變幻時〉。一般坊間皆註記這首歌為周藍萍作詞作曲(或作曲不詳),殊不知這首歌竟然是道道地地的日本原曲:〈莎韻之鐘〉(サヨンの鐘,詩人西條八十作詞,古賀正男作曲,渡邊濱子演唱),且和台灣日據時期的皇民化運動有密切關係,說它是一首由政治催生的作品,並不為過。



戰前出生的台灣人大都知道這首歌的背景,因那是國小教科書裡的課文──初等國語科卷五的第十七課。莎韻‧哈勇(泰雅語:Sayun Hayon)這位十七歲台北州蘇澳郡番地的泰雅少女,於1938年9月27日和幾位族人,在風雨中被當局徵召,協助為當時受徵上戰場的日本「警手」(兼有警察和教師兩種身分)田北正記背運行李,由南澳的流興社下山,在過南澳南溪的獨木橋時失足落水而亡。



兩天後,《台灣日日新報》標題只是「蕃婦跌落溪中,行方不明」。但在殖民政府極力鼓吹皇民意識下,莎韻卻意外成為最佳的宣傳典範。同年11月26日,莎韻所屬之「少女青年團」頒贈一座刻有「愛國少女莎韻之鐘」字樣的銅鐘給相關人員,「莎韻之鐘」一詞頓時成為台日兩地的新聞焦點,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莎韻之鐘」更成了號召原住民加入「高砂義勇隊」的重要宣傳工具。除了請台灣作家吳漫沙為莎韻立傳外,還有演出話劇、徵求詞曲、灌錄唱片等活動,〈莎韻之鐘〉歌曲一發行立刻風靡港、台、日、滬等地。



1941年更有長谷川總督頒發「愛國少女莎韻之鐘」給莎韻的家屬,陳列於她的故鄉宜蘭南澳,藉以鼓動全台高砂族青年效法「獻一命於軍國之愛國熱情,且盡事親之孝養的忠孝之心」。台灣日籍畫家鹽月桃甫更以此主題兩度為莎韻塑像。同年元月《台灣愛國婦人新報‧112號》裡的莎韻已變成當地「女子青年團副團長」,《理蕃之友‧117號》則描述落水時的莎韻手裡還握著一面日本國旗。而吳漫沙筆下,莎韻落水時不但緊握著恩師的武士刀,獲救後還在日本國旗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後才嚥氣。



1943年總督府出資,於霧社開拍電影《莎韻之鐘》(松竹映畫公司與滿州映畫公司出品,清水宏導演籌畫),更請來當年紅極一時的李香蘭擔綱演出,翌年在台、日、華北、上海、滿洲等地上映。電影結局是莎韻為了歡送部落警局雜役武田(近衛敏明飾)奉召入伍,強忍高燒冒險渡河,不幸跌落激流而香消玉殞。劇情表面上是男女關係,但「置入性行銷」鼓吹年輕人從軍,片中泰雅青年或日本教師都以收到召集令為莫大光榮,據說當時巡迴各部落放映電影,原住民皆感動萬分,爭相到派出所登記從軍。而曾任「高砂義勇兵」的布農族人回憶,部隊遠赴南洋前夕,皆在台北公會堂(現中山堂)觀賞《莎韻之鐘》,當時被電影感動得淚流滿面,一心只想效法莎韻。



原本僅為短短一則地方新聞的泰雅族少女溺水意外,經刻意報導後,被台灣總督府利用來宣傳理番政策的成功,並與國歌少年雙雙成為皇民化政策的樣本。戰後〈莎韻之鐘〉歌曲被中文版的〈月光小夜曲〉替代,在歲月洗濯下,幾十年來仍是KTV裡常被點唱的名曲,若不是林克孝的死,這段曲折的身世恐怕就要為世人所遺忘!


【2011/08/1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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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克襄:林克孝的找路

【聯合報╱劉克襄】
 

林克孝的不幸意外,無法簡單地只視為一位名人的不測。更難以只是一個喜愛登山的金融高階主管,因為不慎失足,罹難山區。



有三個重要的意義,隨著他的離去,或許值得大家省思。一,在高度競爭激烈的金融界裡,很少有這樣單純質樸的人物。二、弱勢的南澳泰雅族,失去了重要的外界依靠。三,他充分地展現了一個探險人物,追尋生命價值的意義。



台灣工商企業和財團投身公益的並不少,對偏遠弱勢族群的照顧,也常持續不斷。但多半是物質的注入,較少投入自己的休閒生活。他是一個特例,不僅將個己的精力全部放進去,甚至帶著妻小,在例假日時,融進這個被登山界稱為失落一角的地方,學習跟當地人一起生活。



他對南澳的熱愛和回饋,雖起因於一首登山人耳熟能詳的「莎韻之歌」,但遠因來自於廿多年前,在司馬庫斯遇險,被老獵人獲救後,懷著感恩圖報的心,想要幫助這個像異域的家園。經過長期的來去南澳山區,看到當地生活的寥落,他一直思考著,採用什麼樣的方法,讓南澳地區的年輕人能夠獲得更好的謀生機會。



後來他為何會不斷地投身,在這區域的古道探查。不因單純是個人尋找探險的刺激,還有更多是想透過對這個區域的徹底了解,挹注更多外來的援助,重新建立這個族群的傳統文化。一個外來者的他,跟此地泰雅族的友誼情同兄弟或父子,這是何等不易。在城市,我們的族群關係,一直缺乏這類生命的質地,在彼此間互動、信賴著。



現今社會鼓勵年輕人壯遊,尤其是野外探險。他的離去,可能讓不少家長充滿疑慮和不安,反對年輕一代進行類似的生命探索。乍聞其大去時,喜愛古道踏查的我亦充滿挫敗。但這幾日不斷地再翻讀《找路》,我逐漸獲得安定的力量。多年的行山經驗,對生命的死生,他其實很豁達,很了然。



新聞報導,說他的離去是一語成讖。我不以為如此,那是一個人長年行山後,對山巒懷著謙卑之心,才會表述的心境。一個平時穿著西裝體面,掌握台灣重要財經脈動的重要人物,換上素樸的勞動衣物,綁頭巾肩大背包,在荒野裡大汗淋漓,卻露出滿足地微笑。那意味著,物質的力量再如何豐腴,都不如一次登山的簡單和美好。



透過自然洗淨城市的職場忙碌,那是最大的幸福。面對野外的危險,坦然接受自然給予的安排,更是最動容的生命抉擇。《找路》不只是在原始蓊鬱的森林找路,而是在一個最衰敗貧窮的山區,想要尋找一個主流社會的更好出口。



除了他摯愛的家人,相信當地泰雅族人是最哀痛的。他們失去了最鍾愛的漢人朋友。不,是失去了他們至親的族人。林克孝給了我們異地內化的美好啟發。族群要如何和諧,唯有透過利人忘我的互動。多年來他的不斷南澳山行,早已綽綽顯示,他已內化為這裡的泰雅族,如今更成為勇士,回到祖靈安息的家園。



這絕不是一個登山探險的執著事蹟,或者是夢想的追尋而已。在這個族群文化衝突不時引發的時代,他嘗試走出一個認同弱勢異己的生活價值。他身處主流社會,卻以異於主流的風格,留下一個不同於大家離開人世時的背影。



台灣應該有更多這樣的背影。



(作者為自然生態作家)



【2011/08/1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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