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雜記Things to Remember

Friday, July 30, 2010

王文華:用脆弱來領導

【聯合報╱王文華】


蘋果公司最近因為iPhone 4天線問題大受批評。領導人賈伯斯七月十六日召開記者會,雖然道了歉,但因為批判媒體和競爭者,反而讓爭議越演越烈。

我懷念起一九八五年九月的賈伯斯,一個因為失敗而變得柔軟的領導人。那年他卅歲,蘋果成立十年,已經上市。他用「改變世界」的動人號召,請來百事可樂的總裁約翰‧史考利當執行長。史考利改變世界的第一步,就是動員董事會把賈伯斯幹掉。賈伯斯被迫離開一手創辦的公司。後來他說:「過往成功的沉重,被重新來過的輕盈所取代。失敗給我自由,讓我創意無限。」神童變謙卑,強者變脆弱,這是賈伯斯事業的低潮,卻是智慧的高峰。

堅強是重要的領導特質。但堅強若沒有內涵,或堅強走到了極端,就變成偏執。古今多少偏執的皇帝窮兵黷武、勞民傷財,國家還是亡了。這證明「類固醇式」的領導,不能治本,只能治標。
脆弱是另一種選擇。脆弱不是軟弱,而是用謙卑柔軟來待己待人。二○○八年十一月,歐巴馬在最後一場競選造勢晚會前,得知外婆過世的消息。他對群眾說:「我外婆就像美國各地的無名英雄,努力工作,辛苦養家,為兒子和孫子犧牲。不求名利,只求每天做對的事。現場很多人都是跟我外婆一樣的無名英雄,這就是美國精神!這就我們奮鬥的原因…」

講著講著,一向冷靜到近乎疏離的歐巴馬流下淚來。那一刻,我看領導風範:那是從個人的悲痛,去了解民眾的悲痛。將個人的故事,擴展到全民的故事。在那將心比心的一刻,我看到真感情。

「真感情」在政治和商業界正迅速消失。很多人以為專業就是要不茍言笑,堅強就是要壓抑感情。那是只看到專業和堅強的「形式」,而忽略了專業和堅強的「本質」。深度的專業和堅強,是找到一群對的人,激發出他們的理性、感性,和人性,為顧客創造價值。在創造出價值之前,絕不終止。既然有人性,怎麼會沒淚水?

敢示弱的領導者,信心往往最強。歐巴馬一直被罵軟弱:沒當過兵、○三年反對出兵伊拉克、訪問日本對天皇九十度鞠躬、跟美國宿敵伊朗改善關係。但他卻用軟硬兼施的方式,通過健保、金融兩大改革法案。對於被罵,他常自嘲。他呼籲議員不要因為民調低就不敢改革:「關於民調低,大家都知道我是專家!」這句話並不軟弱,反而充滿自信。因為以柔克剛的人沒有不能碰的禁忌,故做堅強的人才會設下重重禁區。

企業界領導人也可以脆弱。英國最成功的企業家,「維京」(Virgin )集團創辦人理查‧布蘭森說「開派對比開會重要」。他相信離開辦公室才能讓員工展現真性情,所以一下班就拉同事到餐廳喝酒聊天。他呼籲主管:「不要害怕展現自己人性甚至脆弱的一面,那才是真正的你,員工反而會打從心底喜歡你!」

賈伯斯當年離開蘋果時說:「我跟這家公司的關係就像初戀,我將永遠記得蘋果,就像人們永遠記得初戀情人。」這句話總結了「脆弱領導」:少一點嚴厲的控管,多一點初戀的浪漫。用對待情人的態度,對待員工和顧客。脆弱,也是一種堅強。(作者為作家,最近創辦了「王文華的夢想學校」)
【2010/07/29 聯合報】

Tuesday, July 13, 2010

舒國治:為什麼我不羨慕有錢人

【聯合報╱名人堂:舒國治】


在我做青少年時,不知道什麼叫做有錢人。因為那時世面上不大看得到這件實物。也不見人談有錢人這個、有錢人那個等等這類話題。至於在更小的孩童時代,同學們互相以言「啊,我們家好窮喲」為慣用語,為甚至某種自豪語。也偶說對方「你們家好有錢噢」為諷刺語。

總要到了八、九十年代之交,許多人把有錢的符號都全盤放上了檯面,說擁有多少多少身家,吃一頓飯花多少錢,開多少錢一輛的車,每一季要去巴黎添購名貴衣飾,這一下我發現這個飄渺的字眼「有錢人」真實存在了。

然後近廿年,「億」這個字,也真真實實出現在各個地方,它不再是個經濟學的抽象性字眼了。近廿年太多太多的有錢人在我們面前經過,在飛機場與我們錯身,在有些吃飯喝茶的場合同我們隔鄰而坐。

假如你教了一輩子書,退休了,理過一點財,買過幾戶房子,終於積蓄了六、七千萬台幣,那你只是守成的環境寬裕之人,不是本文說的「有錢人」。

我曾看過一些有錢人,普通的有錢人,總有個幾億吧。他們的生活,引起我極大的研究興趣,因為他們的才學、他們的時間、他們的享樂、他們的社交,全部皆為了處置他這幾億。

正因為觀察了他們這種生活情態,我才知道為什麼不少人(雖未必多,卻仍不少)包括我,不羨慕有錢人。

某甲坐了飛機回到台北,與他的醫生約了,談一談健康。因為他意識到他的有錢,於是不甘心身體活不夠。活多些,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自己的富。除了醫生,還和兒子開會,算是料理某塊地產,同時儘量避開稅。再與前妻講定某件協議。他剛發現了一家大飯店,他樂意入住,又聽說了一家高級餐館,他準備考察一或兩次。便是在這家餐館的飯桌上,我發現了有錢人的一小部分過日子內容。

席間他接電話打電話說的事項,他談及近日在國外遊歷的觀感,又問到「何時要再去京都,若湊巧,我想同遊」,見餐廳女經理談吐不俗,更多搭訕了幾句,再加上這一頓飯裏面菜餚的諸多話題,總之,我愈發篤定這位有錢人日子過得不好。

他看似每天都在花錢,都在享樂人生,都在發展玩的情趣與精雅度,實則他的腦筋皆在醞釀如何賺下一筆大錢,皆在忙於規劃,忙於布局。他的玩,只是維持一個外觀,只是洗腦自己:「我是多麼的懂得享受。」(所以我才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啊!)

甚至他是花上一輩子的才華在鑽研賺錢(如同武俠人物在鑽研武功一般)。所有他的敏捷才思,思的是錢。所有他的風趣談吐之富極創意,談的是錢。有的女子欣賞他,傾倒於他,但交往了一陣子,他漸發現女子對他的錢有過多的關注,便開始疏遠。

所有他的精於穿著,穿的是錢。所有他的精於吃食,吃的是錢。他並不穿衣服,他穿錢。他並不吃飯菜酒水,他吃錢。也難怪某次一大夥人在席間談某些沒有名氣的衣服、與沒有名氣的食物,他一點也搭不上腔,頓時感到無聊之極。

所有他的廣博見聞、深遠遊蹤,其豐富吸引人、其繁華令人羨者,但全部仍是圍繞著他最心繫的錢。他以這些罕有的經驗(如深入非洲蠻荒、住在土人搭的土胚草棚之高級旅店),終只是闡述他賺錢的優異度。而不是享受他的非洲深刻旅遊。毋寧更像是:為了說明他賺錢委實太成功了,故而更要到非洲受一受蠻荒跋涉之苦。

這種賺錢哲學,竟是有些自虐快感似的。

(作者為作家)【2010/07/13 聯合報】